如此人生!一家四口 为移民分头假结婚
2017年10月的一个清晨,我接到一单活儿,从密西沙加送人去美国水牛城机场。那时我刚开始做机场接送,车不算新,但干净整齐,靠着华人圈子的口口相传,生意也逐渐多了起来。
客人是个中年男人,大概四十五岁左右,个子不高,约一米六五,皮肤黝黑,额头的皱纹比同龄人要深得多,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十岁。他一上车,就用带着浓重长乐口音的普通话跟我打招呼。我心里暗自一乐:老乡,福建人,尤其是长乐、福清人,在加拿大和美国的华人社区里比比皆是,走到哪儿都能遇到。
“去水牛城Buffalo啊?那要两个小时。”我说。
“嗯,我回美国。”他点点头,坐在副驾驶上。
车子驶上QEW高速,窗外的天渐渐亮起来。长途无聊,我们便聊了起来。起初是一些客套话,天气、油价、餐馆生意。慢慢地,他的语气放松下来,话题也越说越深入。
“我在纽约州开餐馆,老婆孩子在密市。”他说得平淡。
“那不错啊,两边跑跑,赚钱美金,家人在加拿大享福。”我随口附和。
“唉,是不错。但也辛苦。”他顿了顿,忽然压低声音,“其实啊,老乡不瞒跟你说,我太辛苦了。”
我愣了一下,以为听错了。可他却神情严肃,眼睛盯着前方,似乎在权衡着是否要继续说下去。最终,他叹了口气,像是卸下一块石头。
“我跟美国一个人假结婚拿的绿卡。我老婆呢,也是假结婚,拿的加拿大枫叶卡。她父母,也是假结婚移民来的。”
这话说得很轻,可在封闭的车厢里,却像是一声闷雷。我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,没有插话。
他继续说:“我们一家四口,法律上是四个家庭,实际上就是一家人。因为移民为了孩子吧,牺牲了这一代人”
我心里震动。这是怎样的一种安排?法律与现实之间,居然能被安排拆解得如此彻底。那两个小时的车程,他就像倒苦水一样,把这些年的经历一点点讲给我听。
他出身在长乐农村,90年代末在福州、厦门打过工,做过小生意。收入不高,但在老家却算体面。2000年以后,村里人一个接一个往外跑,不是去日本打工,就是偷渡美国。
“那时候,美国绿卡就是一张金票。谁要是拿到了,村里人都觉得他发达了。”他回忆时带着苦笑。
他没钱偷渡,便走上了“假结婚”这条路。2002年,他托人在纽约找了一家中介。中介报价十万美元,其中六万美金是给“配偶”的,四万是中介费。对当时的他来说,这是天文数字。他把家里房子抵押,向亲戚朋友借钱,才凑齐了首付款。
“那时候心里真怕,不是怕万一被查出来,是怕不成功。”他说。
中介帮他安排了一个美国公民——一位三十多岁的福建女子。两人从未真正接触过感情,却要编造一段“恋爱史”。福建女子特意会国,在好朋友的安排下,他们一起拍了几十张“生活照”:在餐馆吃饭、在公园散步、在家里看电视。所有细节都被中介精心设计。移民局面试之前,他们要背诵一整份“对答稿”,包括:她喜欢的颜色、食物、电影;家里床单的颜色;卫生间里牙刷摆设。“移民官有时候会问得很细,如果答不上来,就穿帮了。”面试那天,他紧张得手心冒汗,西装领口勒得透不过气。幸运的是,他们的表演逼真,移民官只是例行公事般地看了几眼文件,就在档案上盖了章。拿到两年期的临时绿卡时,他几乎当场落泪。那一刻,他觉得前途终于打开。
几年后,他在纽约州小城里的mall开了一家中餐馆。餐馆并不大,却成了他赖以生存的根基,也慢慢开始赚钱。每天从早到晚,他站在油烟腾腾的厨房里,和几个同乡一起忙碌。顾客以美国工薪阶层为主,他们喜欢便宜的炒饭、左宗棠鸡。餐馆一周七天开门,他几乎没有休息。
可即便如此,他依然觉得值。“有绿卡,至少不会被赶走。”这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话。
与此同时,他孩子国内的老婆,真正的老婆也走上了类似的道路。
她比他小几岁,人长得一般,不算丑吧,那个时候的农村人结婚,基本上是父母之约,性格谈泼辣果断。长期两地分居,也想着办法弄绿卡,不过也是太难了,转而选择加拿大,因为加拿大美国很近,开车可以很方便从多伦多到纽约,这样丈夫常年待在美国,可以方便来加拿大“团聚”,于是她也想到了一样的方法,于是朋友有人劝她:“你老公在美国有绿卡,你要在加拿大也拿一个身份。否则以后孩子上学、你看病,都不方便。”
于是,他继续通过中介认识了一位加拿大男子。交易过程几乎一模一样:交钱、签合同、编造恋爱史、准备照片。甚至为了应付移民局上门检查,她还租了一套公寓,把一些日用品搬进去,摆拍成“夫妻同居”的样子。
“最怕的是移民局突然敲门。”她后来笑着跟我说,“那时候心里跳得要飞出来。”
幸运的是,她也顺利通过,几年后枫叶卡到手。从此,她不用担心身份问题。几经波折拿到的加拿大枫叶卡的确来之不易,花了大价钱。于是她独自带着孩子在加拿大。刚来时,她语言不通,也没有技能,拿到身份后的她,没有去工作,而是把精力放在各种舞蹈班和社团活动上。外人眼中,她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太太,常常打扮得光鲜,出入各类聚会。可她自己清楚,这只是空虚生活的遮羞布。
“我半年才过来多伦多一次,我们早就没有夫妻生活了。”他曾苦涩地说。
更令人意外的是,他说她老婆的父母也选择了假结婚。
在国内,他们已是五六十岁的老人。按照常理,本应在家颐养天年。可他们觉得:“孩子们都在国外,我们留在国内,既不方便,也没有保障。”于是,他们分别通过不同的中介,找到了加拿大本地的“担保人”。对方多半是经济拮据的本地居民,靠这类“婚姻交易”赚一笔。老人心里很清楚,这不过是一场各取所需的契约。几年后,他们也顺利拿到枫叶卡。全家四口,终于在加拿大团聚。只不过,从法律意义上,他们被拆散成了四个彼此独立的“家庭组合”。
在他的叙述中,贯穿始终的是“怕”。怕被查出造假;怕钱打水漂;怕身份泡汤。拿到身份之后,又怕另一种东西:怕这种秘密被戳破,怕孩子长大后知道真相。他对我说:“有时候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在演戏。演一个好丈夫,演一个合法移民。其实真正的生活,都是假的。身份解决了他们的生存焦虑,却没有带来心灵的安稳。
身份到手后,新的问题浮现。他在美国餐馆忙得脚不沾地,每天从早到晚,几乎没有休息。他需要赚钱,偿还当年假结婚借下的债务,也要为家人在加拿大的生活输血。妻子和孩子在密市,过着完全不同的节奏。孩子在加拿大学校接受教育,逐渐融入当地。妻子则沉迷在社团和舞蹈班,朋友圈越来越大,却与丈夫渐行渐远。半年一次的团聚,成了他们婚姻的全部交集。“我们之间就像平行线。”,没有共同生活,没有亲密关系,更像是为了孩子、为了父母、为了身份,维系在一起的“法律上的夫妻”。久而久之,婚姻只剩下空壳。
他们不是孤例。在2000年前后的华人移民潮中,假结婚几乎成了一条公开的捷径。有人通过它改变命运,有人因此倾家荡产,也有人在骗局中血本无归。这一条灰色链条上,对许多人来说,“身份”就是救命稻草。它意味着医疗保障、子女教育、养老福利,意味着不再担心被驱逐。
可身份之外的代价,往往被忽视:婚姻的虚假、感情的破碎、亲情的缺席。
后来,我仍然偶尔接送他往返水牛城。每次见面,他都比上一次更憔悴。油烟熏染的脸上,皱纹更深了。“这辈子,就是为了个身份。”他叹气,“拿到了,也没什么特别。”他的老婆依旧活跃在舞蹈圈,父母经常去超市打现金工,安享着加拿大的医疗和补助。表面看,他们是一个“移民成功家庭”。可在他们心里,都明白这背后的荒诞:法律上,他们是四个家庭。现实中,他们是一家四口。法律上,他们的婚姻是真实的。现实中,他们的夫妻关系早已名存实亡。
身份带来了自由,却也制造了另一种囚笼。
作为接送司机的我,只是他们故事的旁观者。可我常常想:这样的移民之路,究竟值不值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