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加一晃十余年,回国的感觉有点迷乱
当年出国的时候,因为才三十出头,风华正茂,所以,领导、同事、同学和朋友们,都习惯称呼我小王,小巴,小但什么的,我自己也以“小王巴但”自居。那时,耳朵里绝对是“小”将军把门,“老”将军是根本进不来的。
可是,一晃十几年过去了,经过岁月这把杀猪刀、剃须刀、切菜刀、指甲剪、耳扒、餐叉、痒痒挠、卫生纸的一起砍杀磨刮,我这通身上下连一块“小鲜肉”都没有了,全是他妈的“古老肉”,又酸又甜的。
人人尽说西方好,移民只合西方老。未老莫还乡,还乡须断肠。
单从自然环境上讲,西方好比天上,中国如同人间。天上一日,人间一年。按照1:365的比例换算,在西方的华人,与在国内的同胞相比,基本上就停止成长了,不再头发变白,不再皱纹增多,不再骨质疏松,不再老呆。
然而,事实并非如此。生活在西方的华人,不但没有青春长驻,寿比南山,反而因为西方工作辛苦,谋生艰难,人情冷淡,商情熏咸,除了床事,其余全得靠自己,食品长肥肉,饮水催白发,结果比在国内老的更快,衰的更残。
看过陈道明演的电影《归来》的人,一定不会忘记陆焉识从监狱里出来后,一副人瘦毛长、蓬头垢面、胡子拉碴、衣衫褴褛的样子。要我说,我们移民海外的华人男女,大家回国时的心理感觉,其实就是陆犯焉识出狱后的形象。
不过,出国还是有一个红利是值得欣慰的,不出国的人,永远也享受不到。
可能是由于时空阻隔的原因,一别数载,两地茫茫,留在原地不动的同事和亲友,他们对我的印象,一直都保留着我出国前的羽扇纶巾,雄姿英发;我对他们也一样,记忆中都还是我出国前的举手投足,音容笑貌。所以,每次重逢,年长于我的人,都还是习惯称呼我“小”东“小”西;年幼于我的人,也都被我称呼为“小”这“小”那。其实,我们都不小了。
头一次回国期间,大约是清明时节,有一次,我在故乡的小路上遇见堂兄。他开着皮卡,带着两个同事来乡下老屋门前砍树,说是要给去世的单位领导做丧棒用。见我在路上步行,他就停车向我打招呼,让我上车,带我一程。
我清楚地记得,他在冲我打招呼的时候,居然喊我小名,而且一路上都这么叫,当着外人的面也不改口,弄得我好生尴尬。于是,我怒向伯父伯母告状,说我都四十好几两个孩子的爹了,大哥他见我还叫小名,太不给面子。伯父哈哈着折个说,咱们家族大,兄弟多,哥哥们本来就记不住弟弟们的大名,加上你出国那么远,又这么多年未见,他印象中大概还是你出国前的样子。
另外一次,我乘公交去妹妹家吃饭。那是一个公共假日,车上人很多,座位很紧张。因为我是从起点站上车的,所以弄了个座位。没想到中途上来一位老先生,吭哧吭哧地拱到我跟前后,就忙不迭地拍拍我的肩膀,示意我把座位让给他。我愠然瞪了他一眼,心想,侬一头乌发,阿拉半头灰发,你让我把座位让给你,岂有此理!你以为你是陈抟,是彭祖啊,我还玛土撒拉呢。
这时,司机仿佛从后视镜里看出了我的不爽,于是,她用喇叭高声呼叫说:“后排的那位年轻人,请你把座位让给站在你身边的老人家!”就在众人回头向我行注目礼的时候,我“腾”地一下站起来,脱掉帽子,指着自己的脑袋怒道:“你们有没有搞错啊?!”
老先生见状,不但没有生气,反而笑嘻嘻地悄声对我说:“老弟没看出来,我的头发是染的。”邻座的同龄人也扭过头来对我说:“你的头发是自然白,看你的体型和神态也就四十出头,他都七十多了。”我上下瞅一眼老先生,二话没说就让了座。
到了妹妹家,我赶紧走到镜子前面,前前后后,左左右右,上上下下,里里外外地通身打量,又用鼻子闻了一通,还让小外甥也帮忙闻一遍。外甥答曰:“大舅人味十足!”于是心安。
那天晚上,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:正因为出国回国,回国出国,飞来又飞去,飞去又飞来,我对故国的印象是断断续续的,不是完整连续的,所以,我对亲朋故旧的眷恋,对青春的感觉,也是“断续寒砧断续风”。
我出国的时候正当盛年,那时,社会和人群对我的态度和观感都是优渥的,即所谓“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”。我从心里接受“杨柳依依”,在梦里怀念“杨柳依依”,所以,回国的时候,故地重游,条件反射,竟让我又展示出“杨柳依依”来了。这,大概就是我屡被“青”视的原因。
不过,这种青春的错觉,只荡漾在我自己和熟人圈内,外人和陌生人,尤其是晚辈“后浪”们是不会搞错的。每一次宴饮归来,我的耳朵里都会充满了“大叔”和“老师”的回响,乱得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。咦,我怎么老了?呀呸,谁说我老了?!哎哟,还真他妈有点,有点……嗨,英雄何须叹华年!
不久前的一次回国,在母亲的葬礼上,一位发小对我说:“母亲在,你就小;母亲不在了,你老的就快了。”我慨然叹曰:“你我兄弟,也是一回相见一回老。”
看看周边,刚叹英雄老,又见美人摧。原来的旧同事、老同学,接连着凋零了好几个,都是俊男美女。我这才深切地体会到“今我来思,雨雪霏霏”的滋味。尽管我不愿意接受这“雨雪霏霏”,可它就是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