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个研究火箭的老人来移民中心学英语 刚好被我遇见
你不能决定给谁机会、不给谁机会。你的工作就是帮助他们学习英语、准备paperwork。
至于他们领不领情,会不会从这里走出去、建立新的人生,那是他们需要面对的决定。
在移民中心开始实习之前,我们老板交待的一句话就是:“learn how to respect.”
一个人不会讲英语,不代表他就是一个笨人。美国人习惯了靠语言去评判一个人,却忘了其实这个世界很大,很多人都在说着不同的语言,过着不同的人生。虽然他们最后都因为种种原因抛下了自己的根,来到了漂泊的美国,但不要忘了他们也都有自己的热情和回忆。他们也曾经有过不讲英语也能过好的生活。
移民中心提供免费的英语课程,一周三次,周一到周三晚上六点开始、八点半结束。虽然课是免费的,但书本费要25刀。上完60个小时的课程后就算结业,会给学生颁发证书。我的工作就是安排移民们进入不同级别的班,监督他们上完60个小时的课,还要监督来这里做社区服务、拿学分的大学生完成他们20个小时的课时要求。
每周到了移民中心,都是嘈嘈杂杂的几百号人,排队守在办公室门口,等着注册课程、缴费或者遇到了什么问题需要我们帮忙解决。第一次碰到问题,是一个教书的大学生带着分配给她的学生来抱怨,说这个“学生”虽然在上level 3的课,但其实程度不够,应该降到level 2去。
这个学生白发苍苍,西装得体,在一群大声讲着西语的拉丁移民里特别显眼。他有一个优雅的鹰钩鼻,深蓝色的眼睛已经泛出浑浊,因为听不懂身边人飞快地在说些什么,而露出有些抱歉的笑容。我去查他的档案,只有寥寥的几行字,记载着他来自俄罗斯,65岁,无家庭。书本考试他过关了,但显然口语不过关。于是我们重新给他分配了别的辅导老师,降了他的课程级别。
两个星期后,辅导他的大学生告诉我,他是一名高级火箭工程师,做过的研究现在谷歌上都还能查到。至于为什么会来到我们这个偏远的小城市,而且孑然一人,他没有细说过。每次大学生好奇地问起,一脸义愤填膺地猜测着是不是政治原因,他都只是笑着,含蓄地盯着课本。他的西装已经有些旧了,靠的近时,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“老人”的味道。
能完成60个小时课时要求的人很少,很多移民中途都会消失。也许是家庭原因,也许是工作原因,也或许是因为一直没有进步,觉得丢人,不愿意再来上课。但那位俄罗斯的火箭工程师每周风雨无阻地来,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完成了所有的课。照了照片,颁了证书,他带着一贯的微笑,离开了我们的视线。之后再也没有见到过他。
其他的移民学生大多来自拉丁美洲和洪都拉斯等距离不远的小国家。他们更爱热闹,拖家带口地来。爸爸在level 4,妈妈在Level 1,大儿子在level 2,大儿子的老婆在level 3。很少有落单的移民。
毕竟移民也是一个网络,舅舅来了找到了工作,再想办法把弟弟弄过来,弟弟再介绍工作给同乡的人……和华人也没有什么区别,只不过做的工作更基本,都是在酒店刷盘子、在车行洗车之类的。他们的英语水平通常也低,都是从基础课上起。
第一节课,就有一个洪都拉斯的琼举手说,她要求老师教他们怎么写假条。原来她有一次生病了,打电话给老板请假,老板听不懂她在说什么,她差点因此丢了工作。她从家人那里知道,有礼貌的人都会写假条,所以她也要学会怎么写。
可是老师教了半天,那些礼貌的书面用语的语法点也没法讲明白。最后,老师就在黑板上写了一个模板,把名字的地方空出来,让他们抄下来,填上自己的名字反复使用即可。病因嘛,就一致写流感。
还有一个来自哥伦比亚的女孩,上课做自我介绍时,她说自己的爸爸妈妈都不在了,自己嫁了人就跟了过来。本来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,她却突然打开了话匣子,断断续续地、手舞足蹈地、讲起了自己为什么来到美国——“我们在哥伦比亚——商店——水果——黑帮、坏人——砸了——全没了(nothing left)。全没了。没钱。要杀我们。我们跑了。We ran, to here. Only America now.”
讲完了,她笑嘻嘻地打开课本。下一个学生继续自我介绍。没有人眼泛泪光,也没有人表示同情。
移民中心的男女比例挺均衡,学生里各个年龄层的也都有。然而,不管来和走多少批移民,最惹眼的永远是东欧小国家的“移民新娘”们。她们都20出头,做过整容手术和丰胸手术,精致得像芭比娃娃,细腰,丰臀,走路带风,挎着一个看不出牌子的包,带着墨镜,开着车来。
她们的英语都好得惊人,然而依然坚持来上课,还迟迟不肯完成60个小时的要求,经常到了40个小时的关卡就玩一会儿失踪。毕竟一旦完成60个小时的最高级别课程,移民中心就没有任何其他英语课可上了,为了充分利用大学生这份便宜劳动力资源,移民中心不会允许她们再来随便拉着美国人闲聊。
移民新娘们都是一到了适婚年龄就被集体“卖”来美国的,嫁的人也都非富即贵,甚至还有我们大学的教授……这种交易其实完全自愿。虽然我不知道整容和丰胸手术是不是这项交易的硬性要求,但确实我见过的新娘们没有一个“纯天然”。
美国大学生平时哪见过这些instagram上才能看看的完美芭比,每次来一个,就有一群男生踊跃报名,要求被分配给美女。这些已婚的美女们也知道自己有多受欢迎,每次走过前台都要对小哥抛个媚眼。来“学英语”也纯属待在家里太无聊。每次她们三四个集体出现,周围就一片骚动。
拖家带口来上课的男人们,在家人不在身边的时候,也会不断盯着这些芭比娃娃猛看。有一次,我们不得不介入一个巴西人和一个白俄罗斯女人中间,因为他们两个完全没有在好好上课,就是在不断用笨拙的英语调情,把辅导他们的大学生搞得很火大。
课程结束后,巴西人去level 1的教室找他老婆孩子了,白俄罗斯女人的老公——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美国白人——开着车来接她。我们也就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,一个一个地道晚安、目送他们远去。
有时候,也会碰到特别蛮横不讲理的男人。美女们瞧不上他们,他们就来骚扰义工和做单独辅导的大学生。后来移民中心就定了规矩,不允许在这里工作的女生穿超短裙和背心,为了“保护人身安全,防止性骚扰的发生”。
虽然这其实不是女生的错——但是,只要你有F罩,裹得再严也会被调戏;只要你是女的,长得再磕碜也会有中东人对你吹口哨——但为了减少尴尬,避免多余drama的发生,我们都照做了。
我曾很隐晦地问过,我们为什么要尽心尽力地服务这些素质不高的流氓,但没有人给我直接的答案。老板说:
“你不能决定给谁机会、不给谁机会。你的工作就是帮助他们学习英语、准备paperwork。至于他们领不领情,会不会从这里走出去、建立新的人生,那是他们需要面对的决定。”
我觉得移民中心的存在,就是在帮助他们获得新生。美国梦,英语,一切都是崭新的,欣欣向上的……但待得久了,我也看到了很多人中途放弃。他们回去墨西哥,回去危地马拉,回去巴西。或者,他们留下,但不再来上课。他们学会了写假条,在亚马逊买东西,办银行卡。这些基本技能掌握后,他们就悄悄消失了,也许某天我去加油时,会在加油站看到他们,但他们也许都不记得我是谁。
而我最大的成就,就是给那些完成了60个小时课程的人照照片。很多人的脸已经晒成了黑紫色,穿着old navy的T恤,搔着头不好意思地摆着造型。他们揣着证书,带着欢乐的笑,离开移民中心。他们有时候会回来,和我们汇报生活的进展——新工作,新闺女,新伴侣……有的人念旧情,还会请教过自己的大学生去家里吃饭。
在河的对岸有一个移民村,全部是越南人和墨西哥人,他们周一到周三每晚结束了工作,就要从大桥上开车过来上课。六点左右正是堵车厉害的时候,所以很多人必须提前出发。有一晚,罗恩没来上课,我们不断地打电话给他,但他都没接。第二天,他打着石膏出现在我们面前——昨天来上课时,他因为太疲惫了,开车的时候开了小差,差点酿成重大车祸。
他很紧张地问我:“怎么办,我上个星期学的50个州的名字,我快忘完了。我们州的名字是怎么拼写的?我老师一定会提问我。”
我抽出一张纸,认真地给他拼写出来。他充满感激地接过,一边背诵着一边奔去他的教室。送他来上课的他的哥哥,在前台旁边蹲下来,开始摸索怀里的烟。
“这里不许抽烟,先生。” 我提醒他。他仿佛没听见。我稍微提高了音量又说了一遍,他才惊觉我是在跟他说话。我做出抽烟的姿势,然后说“no, no smoking.”他点点头,把烟塞了回去。我给他倒了一杯水。
“Thank you!” 他很大声地回答我,嘴巴张开又闭上,好像在酝酿下一句。
等了半天,他只是又说了一遍: “Thank you.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