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-04-13 08:40 来源:
我曾在加拿大工厂打工,前后约3个月。
那年大概五月份,天气转暖,加拿大人慢慢走出家门,去野外玩烧烤,要大量肉食现货。于是,像我这样的闲散人员,便如候鸟一样,季节性地飞到了这个食品工厂。同进厂子的几个中国人成色不一:有中国南方某城的资深女设计师,有参了一本上级逃过来的前公务员,有偷渡到美国又辗转来加拿大希望获身份的小伙,也有加拿大大学刚毕业的妹子,也有老老实实 过来的普通中年人。
头天,讲各种安全知识、操作要领,也给工资。最记得的竟还是洗手,程序是这样的:打开水笼头让水流,挤消毒液,仔细洗手背、手心、手指、指缝,取纸擦手(继续让水笼头的水哗哗流),等手擦干了,避免接触什么,隔着纸将水笼头拧上,把纸丢至垃圾筒。如果门挡住你,你仍然不能用干净手去推开,应另取了纸、用隔着纸的手去拉去推。
第二天正式工作。工作环境4摄氏度,我们穿羽绒服,统一罩件袍子,头上戴盔、网帽、口罩,手上戴手套,脚上蹬沉重的鞋。工种是包装,将食物装入塑料底、包上塑料袋。我位置侧对着流水线,慌手慌脚一心完成任务。休息的时候,旁人告诉我,你那样用劲,把后面笑倒了一大片。我自己回想,也笑了,说:“我自小活动差,又不大劳动,必定动作不协调吧。”那包装流水线对我,好比是大风车之于堂吉诃德,我要认真地斗,方能尽我的意,所以那笑话没断过。
面对流水线,大家要讲究配合,稍不在意,包装就纷纷落到地上,工头并不管谁的过失,只对我们新人说,掉出去的东西脏了,千万不要捡。然而,我们新人往往有颗但求无过的心,只要不是覆水难收,那自认为有过的人,见东西卡在机器边条上、躲在边角旮旯、衬在其他物件上,乃至单单躺在空地中央,常趁人不注意,迅疾地捡起混入包装堆里,目光落地,俨然撤销了一个错误。
塞奈河之夜 1945年 Brassai摄
有时候也未必只在“但求无过”,更在我们勤劳、老实,改不了节俭的毛病。有时候包装乱纷纷落到地上,底下压了一片,上面的还是完好的,总可以捡救吧?机警点的新人请教工头。工头说:不,不,不捡。新人茫然失措间,一抬头,看到老工人也正朝你扔下那条神秘的咒语:“千万、千万别捡。”你沉思着转过头,可眼睛余光里映着老工人们脸上参禅似的微笑,因为他们见多识广,知道国人有种“事知不可而为之”的宿命。所以,你偶尔可以看见,趁人不备,有个英雄利索地捡起那大堆里的肉袋,快速混塞进大包装,虽说成功解救了众生,尚余气未解,“好好的,为什么要丢?”
跟中国人无谓的节俭比,也有人完全是反面。那两三非洲人频频操作失误,浪费了许许多多的原料,却若无其事,甚至能快活地哼小调儿。我们这一伙新人大多“登时大怒”。我们的信条似乎是必须认真做事,事做不好会很惭愧。他们的态度是我在这里工作,做不好也没办法。细究下去,我们的内驱力深沉些,有很少部分是想把事情做好,有一小部分是怕别人笑话,有很大一部分是希望得到别人(尤其是领导)的认可。而他们显得肤浅许多,我是这里的工人,没什么好操心的,我管他领导不领导跟谁都称兄道弟。后来,其中一个特别做不了事的非洲人,还是被辞退了。
加拿大的几位女工人腰圆膀阔,行动起来威风凛凛。我原先只道大凡工厂,都把活分为二拨,重的给男人,轻的,美其名曰精细活,留给女人,是她们纠正了我的想像。她们搬重物时稳如泰山,加料时高举起沉重的铁箱,更皆一种迷人的风度——一边承重,一边若无其事、略略与同伴谈论几句。我赞叹不已,想着只有像她们这样,大概才可以跟男人面对面,分坐桌子两边,谈一谈男女平等这件事。而她们面对我们这些外国来的人,彼此像牛遇见马,马有时挤出几句 “哞”声,让牛挑挑眉:“根本听不懂她们在讲什么!”
每过两个星期,一个从总公司来的年轻人,来给我们开会。他站上头,我们站下面,他西装革履,我们全身工作装,更显得我们是工人,他是资本家那头的人,直观显示了这个世界是怎样构成的。会议内容有时是要调整上班时间、有时陈述在哪个地区的产品检查出细菌超标,还有的忘记了。外来的人通常寂然无声,加拿大工人则会叫嚷、驳斥,有时会向他反问:“工会怎么讲?”这年轻人说:“已经与工会商量过,工会同意我们的做法。”我仿佛置身在一部黑白美式老电影里面。
无名 年代不详 Enzo Sellerio
说不清是机器的故障,还是人为的差错,毫无防备间,那肉品潮水似的向你涌来,到你这边堵住,于是愤怒地块堤了,像冰雹乱砸、像小山崩坍。你本来在安定的秩序中,突然满天满地的成品过来,像上帝突然给你不可完成的任务,其痛切,很像里尔克小说《掘墓人》:“尸体,尸体,到处是尸体。”接下去,那些肉品也真的“仿佛它们自己在抵抗”,于是那工人把活停了下来——“一个过早出现的失败者”。
工作暂时停了会儿,通常机器能尽快修好,我们接着把活干下去。若一时修不好,便换做另一种活儿。再过些时间,激动人心的时间到来,有人来接管这个工厂了。“接管”是我们非常喜欢的一个词,它意味着你们已弹尽粮绝,誓与车间共存亡,这时候吹响了援助的军号,像春风吹开你们枯败的心神。又或者没人来接管,直接收工了,则用高压水枪冲洗这片战场,把那些脚印、呼吸、肉星、肉末、灰尘、细菌统统冲刷干净,留下一个没有人的痕迹、空荡荡的大屋子,好像给足了附加分,让我们离开得如此彻底、利落。
在工厂打工,薪水明白不拖延,够养活一两个人,法定假日任谁都动不得,像打了一个金子做的框架。在这框架里,正是一个纷杂着阶级、种族、性别、人性的磁场,大家相吸相斥,来回漂游,纵然壮心未已,却摆脱不了我们自身所有的局限,逃不过我们各自国人先已铺设好的轨道。
叶 1940年代,Max Baur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