华人妈妈的困境 在制度夹缝求生
怀孕20周时,黄珍(化名)的世界在超音波屏幕前崩塌。从医生口中得知,胎儿有严重染色体异常,黄珍必须在悲痛与现实之间做出抉择——终止怀孕。
在美国,第二或第三孕期的堕胎手术并不容易。许多医院因宗教信仰或政策限制拒绝运行,加州虽允许24周前的合法程序,但仍需多重医师评估与转介。当她抵达专门的诊所时,门外的抗议者高喊「杀人犯」。
手术后,她经历与产后母亲相同的生理变化:胀奶、荷尔蒙波动、失眠,但却找不到适合的支持。目前相关医疗与心理支持多聚焦早期流产或顺产母亲,对在中后期失去胎儿的孕妇,制度与研究似乎没有留下位置。
这样的缺口并非孤立存在。从经济门槛被卡到移民身分不稳定,再到语言与文化难以被理解,许多华人新手妈妈们都在相似的缝隙中挣扎。
在制度的缺口里,有一群被忽略已久的人:他们不算严格意义的贫困,却难以负担加州高昂的生活成本。
Alice Lin和丈夫都在洛杉矶地区全职工作,薪水仅略高于法定最低工资,扣除房贷车贷等必要开销后,所剩无几。2022年,孩子的诞生带来喜悦,也让生活变得更吃紧。微薄的收入请不起保姆,而两人都不想为育儿中断职涯。最终,他们只能请父母从中国来帮忙,但每次来的时间都受签证限制。
等孩子稍大,他们改送日托,每月费用约1300美元,生活也没因此轻松太多:孩子若临时生病,夫妻之间总得有人放下工作、回家照料。除了工作与孩子,他们的生活几乎再容不下其他。
Alice说,她曾研究过政府的补助项目,但几乎都不符合资格。「好像大多福利都环环相扣,如果你符合其中一个的资格,其他补助也都能申请;但只要你不符合其中一个,剩下的都与你无关。」
以三口之家为例,加州提供的大多社会福利项目,比如白卡(Medi-Cal)、WIC(营养补助券)等,通常要求家庭月收入低于6000美元。但像Alice家这样夫妻皆有全职工作、薪资略高于最低工资的情况,几乎被所有补助排除在外。
南加州大学Keck医学院副教授Melissa Withers 指出,有的家庭以兼职、非正式或自雇形式工作,长期处于无保险状态。部分人依靠Covered California计划,但保费即使有补助,每月仍需数百美元;另一些人则转向免费或低价的社区诊所,却常因拥挤与候诊时间过长而却步。
她形容,这些家庭「正从体制的裂缝中滑落」:既不够贫困以获得公共援助,也不够富裕以负担私人体系。
「有时候我在想,干脆不工作、靠福利会不会更轻松?」Alice说,「我用合法身分在这里辛苦打拼,待遇却好像不如一些无证移民。」
Alice口中「羡慕」的无证移民,虽然能暂时依靠加州的公共医疗体系,却因身分不稳与政策风向,而活在另一种不确定中。
王莉莉(化名)一家来自中国,以政治庇护身分在美国生活。丈夫上夜班维持一家四口的开销,她在家中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。虽然没有稳定身分,他们在亚美公义促进中心(AJSOCAL)的帮助下,申请到白卡并顺利完成生产。但在此之后任何的政府补助,他们都不敢申请,因为害怕移民案子受影响。
另一位母亲何希的情况则不同。她的丈夫已取得绿卡,而她仍在申请中。当初准备申请白卡与WIC时,她犹豫很久,担心使用公共福利会被视为「公共负担」,从而影响绿卡审批。虽然最终她还是递交申请,但那份顾虑始终存在。
她们的警觉在更广的层面上被称为「恐惧效应」。根据Urban Institute的调查,约六分之一的有子女移民家庭成人(16.7%)因担心身分受影响而避免申请公共福利。
一篇刊登于「Social Science & Medicine」的研究也揭示,许多生活在加州的无证移民因害怕被驱逐出境、失去DACA等临时保护,或使家人陷入风险,而选择避免接触医疗与社会服务体系。
与此同时,有限的资源也正面临收缩。根据加州最新预算,自2026年起,无证成年新申请者将暂停登录全额白卡,虽然儿童与孕产相关的「紧急医疗」暂时不受影响。
制度的不确定性让许多移民选择退缩,而那些踏进医疗体系的人,也常在语言与文化的隔阂中感受到忽略。
对许多亚裔母亲而言,医疗照护往往只看见身体,却看不见文化。
在美国生活已超过8年的小婷(化名)育有两个孩子。她的英语足以应付日常交流,但在生产期间,仍发现自己难以完全理解医疗文档中的专业用语。
由于夫妻都需工作,孩子出生后常由家中不懂英语的长辈照顾。每当老人带孩子去看诊,语言成了一大障碍:儿科医生所在诊所和Urgent Care没有能说中文的员工,使用翻译软件也不顺畅。
洛杉矶加大(UCLA)Fielding公共卫生学院副教授May Sudhinaraset 2023年发表的一篇研究指出,缺乏优质的语言支持服务,是移民母亲获得医疗照护时的主要障碍之一。尽管加州法律要求医疗机构提供翻译服务,许多母亲仍描述翻译「难以取得」或「品质不一致」。
Sudhinaraset认为,这不只是文化问题,而是结构性资源的缺口。联邦层面的政策变化,也使情况恶化——最近的行政命令将英文定为官方语言,取消部分联邦翻译合约,使得像加州这样语言多元的州不得不自行填补空缺。
「翻译只是起点,」她说,「真正的挑战,是医护人员能否用病人听得懂、也愿意相信的方式沟通。」
许嘉珊(Priscilla Hsu)是在南加地区执业的一名华裔导乐(Doula),她在工作中反复观察到,尽管医疗机构常强调「文化敏感度训练」,但在实际操作中,许多细节仍缺乏对亚洲病患习惯的理解。
「像华人文化很重视避寒、强调保暖,但在美国医院里,护士递来的几乎总是冰水。」她说,「当产妇说不想喝冰水时,有时护士还会露出困惑或怀疑的表情。」此外,有些医院在病人疼痛时只提供冰敷,而非热敷。
「这看似只是温度的选择,实际反映了医疗系统对不同文化需求的不了解。」许嘉珊认为,「在生产这样的高压环境里,如果产妇的偏好和需求得不到回应,很容易产生被忽视的感觉,甚至引发创伤。」
这些看似琐碎的细节,正揭示现有文化照护的盲点:当医疗体系无法回应不同族群的偏好时,信任与安全感也难以创建。
在体制的边界之外,也有人在默默弥补那些被忽略的空缺。
作为南加州历史最悠久的亚裔非营利医疗机构之一,华埠服务中心(Chinatown Service Center,CSC)长年为华人及移民社区提供全方位的照护。
「我们不会拒绝任何病人,无论他们是否有保险和合法身分。」首席运营官Jack Cheng表示,CSC的孕产服务涵盖产前与产后检查、妇产科门诊、心理健康辅导、营养咨询与社工支持,全程可提供中文协助。针对无保险或低收入家庭,CSC会根据收入减免医疗费用。
Martha Vidal是服务于CSC的一名妇科医生,在洛杉矶执业二十余年。疫情后,她加入CSC的诊所团队,为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孕产妇提供照护,其中包括许多华人母亲。「作为一名来自墨西哥的移民,我对每一位病人的态度都是一样的:尊重。」
Vidal承认,自己虽然不熟悉华人的传统,但她相信尊重可以跨越语言与文化的界线。她举例,有些华人女性在产后不愿外出,因为相信外面的风会损害身体;有些人只吃汤类食物,担心会干扰恢复。
「我尊重这些做法,因为它们能让母亲安心,」她说,「但我也会从医学的角度向她们解释,哪些是需要注意的部分。」在她看来,这样的文化信念并非阻碍,而是病患与社群链接的一部分。
除了华埠服务中心,南加州还有几家面向华人社区的联邦认可健康中心(FQHC),例如基督教角声医疗中心与慈济医疗中心;还有像亚美公义促进中心这样的法律民权组织,长期为弱势家庭提供法律援助。
在更广的层面上,宗教组织、邻里社群、社媒网络也构筑起另一种支持。在华人常用的微信与小红书等社交平台,许多母亲交流医疗资讯、福利政策与育儿经验等信息。
有人在小红书推荐可信的医生与托育机构,有人在微信群分享产后的焦虑与恢复历程,也有人只是想找到能懂自己的人。
上述支持渠道的存在,为许多华人母亲带来帮助,但供不应求。南加大教授Melissa Withers指出,与其他一些少数族裔相比,亚裔移民母亲获得的照护服务,仍有所欠缺。
「亚裔移民获得的外展服务较少。许多县级政府与社区健康计划的外展网络,主要集中于西语社群,比如更多社区健康工作者、和更常见的家庭探访。」Withers 解释,「但针对亚裔移民女性,类似的服务却少得多。」
「亚裔病患常处在『看不见的落差』里,」UCLA教授May Sudhinaraset则这样说。
她认为,这种结构性落差与「模范少数族裔」的刻板印象密切相关。外界长期假设亚裔教育程度高、收入稳定,不需要额外公共支持,导致政策与资金分配向其他语言群体倾斜。
根据UCLA–AAPI Data的报告,即便符合资格,亚太裔族群在公共援助计划中的参与率仍明显偏低。报告分析,低参与率背后的原因,包括历史创伤、双语与文化匹配医师的短缺,以及结构性的障碍。同时,低参与率又反过来加深亚裔的「隐形」:数据少、声音小、资源更难争取。
另一方面,亚裔社群内部语言多样、文化差异大,也让政府推行针对性服务的成本更高、运行更难。Sudhinaraset指出,现行的统计常将亚裔视为单一类别,缺乏细分让真正脆弱的群体被掩盖。「结果是资源难以精准投放,也让决策者误以为问题不存在,」她说。
「要让照护真正平等,」Sudhinaraset 说,「我们需要的不只是资源,而是被看见。」
制度常以「普遍需求」为借口设计服务,但真正的普遍,从来不止一种样貌。怀孕中期流产母亲、低薪的双职工家庭、身分未定的移民、在语言与文化隔阂中摸索的少数族裔... ... 她们的故事提醒人们:被称为例外的人,往往是体制最该回应的。
在加州这样多元的土地上,平等的意义也许该重新被定义:它不在于制度能涵盖多少人,而在于它是否愿意听见被忽略的声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