Junmei:中西合璧

舞台上走上来身穿黑皮夹克的儿子,他有中英文两个名字,还有一个小名叫牛牛。虽然有一半的中国血统,除了黑发黑眼之外,看不出其它黄色人种的痕迹,当地人常常认定他来自于意大利和埃及等地。牛牛和伴奏手坐下来,调弦正音。灯光暗下来,光环下聚焦着两个表演者。“他静悄悄地来过,他慢慢带走沉默。”牛牛一张口,突如其来的中文歌词引起了全场的震惊,喝彩声哗然响起。
儿子继承了美国爸爸的播音员嗓音,低沉、浑厚带有磁性。上高中后参加了三个合唱团,我也看过很多次的演出。今晚身边坐着妈妈,欣赏和感动就多了一个层次。妈妈平时喜欢唱歌,女中音的嗓子也很纯正。看着、听着,耳边飘来她的话:“你姥姥也喜欢唱歌的,那时候养了一大帮孩子,家里生活也困难。我还记得小时候,你姥姥坐在炕上一边纳鞋底,一边唱着歌。”
爸爸已经离世一年多了,妈妈来了之后看到女儿和外孙的一些做派,总会不经意地和爸爸联系到一起。今晚的联结承前启后,提到了外祖母,有了更古老的跨越。牛牛的美国血统可以从父辈的姓氏追溯到苏格兰,从母辈寻回到德国。从在青岛妇幼医院出生起,病房里前来欣赏漂亮混血儿的观众就络绎不绝。稍大点,我们带他出去购物时,婴儿车旁总是围绕着人群,他的特殊性已经注定了令人瞩目的运程。
大了之后上家附近的幼儿园,然后是家附近的公立小学,一切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。他有着几个特别要好的小伙伴,经常请来家里玩。有时候告诉妈妈,自己喜欢某个女孩。我就为他做了一个比喻,在长大之前,喜欢的东西总会变。这种喜欢就像对意大利面条的热爱,在未来改变之前,见了满心欢喜就好,不必花太多心思惦念。有一天,小学二年级的他放学回来,非常认真地宣布今晚要给妈妈洗脚,因为母亲节要到了,这是老师给同学们布置的作业。吃过晚饭,洗脚仪式正式开始,儿子的小手摸着水盆中我的双脚,轻轻地为它们洗去浮尘,然后用毛巾擦干。沉浸在幸福中的我心里窃喜:孩子在中国出生和前期的成长,接受了许多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,毋论各种好处,单单对母亲的敬爱就让我这个当妈的受益无穷。
上完小学三年级,我和先生商量决定移居加拿大生活,也是时候让儿子接触西方文化并进一步得到一些认同。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,儿子没有玩伴,很孤单。邻居家有三个孩子,最小的女儿也比儿子大两岁。儿子有时候放学后就跑到人家玩,突然有一天很委屈地回家,原来邻居家的大姑娘把儿子教训了几句,以后不要那么随意地来窜门,这样很影响别人的正常生活,来之前要电话打声招呼。我把儿子抱在怀里,安慰了他几句。在青岛的小区里,儿子每天都和许多邻居的孩子玩耍,他们之间更是经常来回各家走动。在我们成人世界的交往中,我也遇到了同样的文化冲突,说心里话自己也不大适应。对朋友任何时间的突然造访我们高兴还来不及,怎么会责难?
儿子在学校很开心,有一次问他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什么,他不加思索地回答:“中国老师”。随后他又说:“妈妈,这里的老师可好了,对我们就像爸爸妈妈对自己的孩子一样。”加拿大的老师的确有爱心更有耐心,看着牛牛一副洋人面孔,以为他的英文会没有问题,结果所知甚少,被老师怀疑有学习障碍。特意安排去测试,一切都属正常。他这个天马行空的射手座,再遇到一个我行我素、自由散漫的妈妈,简直就是无法救药。
儿子来了之后,不再是特殊人物,交友成了难题。一天早上我送他上学,在车里儿子说:“妈妈, 同学们都说我是个小怪人,他们不愿和我玩。”“儿子,你不怪,你只是与众不同。因为你是混血儿,又在中国长大,所以你很特别,这是一件非常值得骄傲的事情。你的同学们还小,他们也不懂得,但你一定要牢记这点,只做自己,一个有个性而独立的自己。”
一天放学回家,儿子告诉我老师要找我谈话,原来有一个男孩平时总是喜欢挖苦儿子,牛牛一般不大搭理他。今天课间,男孩子对儿子说:“你妈妈特别笨,去银行取钱……” 儿子听了怒火冲天,上去就打了对方。“你可以嘲笑我,但绝不能嘲笑我妈妈。”第二天,我这个妈妈带着满脸的骄傲去见老师,老师解释道,学生在学校动手打人是比较严重的违规,但鉴于了解中国文化背景中对父母的崇敬,还是原谅了牛牛。随后,她又告诉我:在北美,孩子们说一些嘲讽各自父母的笑话是很正常的。我听了老师的说法,从中国人的角度来评断这件事,对儿子的非正常反应深感欣慰。
在温哥华生活几年以后,牛牛的英文摇身一变成了母语,最开始时放学说英文,早起睁眼讲中文。后来逐渐干脆不讲中文,但我还是坚持和他用中文对话。所以我们母子俩在一起一个讲中文,一个讲英文,井水不犯河水,完全不妨碍彼此间的沟通理解。
儿子从外表到生活起居和喜好等等,已经越来越北美化。去年女友的妈妈虹是本拿比合唱团的负责人之一,邀请牛牛主持一台晚会。我想这是个很好的锻炼机会,于是大包大揽答应下来。儿子对我的独断很不满,还是硬着头皮花了几天把所有的台词翻译成英文。我也开车连跑几天本拿比,送他去排练。临演出的头一天晚上,我和先生把牛牛送过去,就赶到市区去和朋友们吃饭。十点多钟,我们赶回去接牛牛。很多家长和学生开始从楼里走出来,始终不见牛牛。我下车进去看看,在楼梯后碰见了虹。今晚舞台导演过来,给纠正了不少问题。正说着,儿子和导演一起下楼。介绍之后,导演很不客气地讲,男主持人要站如松、声如钟,一开口就要有种气势, 压住全场。儿子耷拉着脑袋,很显然今晚他经历了一次“脑震荡”。回家路上,我和先生一起安慰他,也谈到了西方主持人自然和风趣的台风,可见中西方在许多方面认知的不同。中国的传统是,演出时演员和观众是隔离的,是两个对立的阵营。西方的演出是台上台下融为一体,和谐互动。 我们三口人回到家之后,我特意来到儿子的房间搂着躺在床上的他,听他诉说。“妈妈,今晚我很沮丧,导演要求我们做很多的改动,明天就是正式演出了,我觉得压力特大。”“没事的,导演的建议你可以根据自己的判断做出取舍,没必要完全遵从。无论怎样,一定要自然,否则别别扭扭的形象才真是败笔。”听着听着,儿子的情绪慢慢安静下来,进入了梦乡。
第二天晚上,我坐在台下看着演出,儿子这次的主持比第一次显得沉稳了不少,人好像一下子长了几岁。每个节目都很精彩,轮到那位导演上台演唱,她浑厚的女中音辽阔而深远,站在台上除了简单的挥臂之外,整个人真是岿然不动,真有一口洪钟的感觉。我看了看晚会画册上的介绍,以前一直是国内部队文工团的歌唱演员,难怪台风有着军人严谨和庄重的做派。听着歌声如同来到了一望无际的大草原,心生感动,突然很感激她对儿子的当头棒喝。
当初嫁给美国先生,一心想着生个漂亮聪明的混血儿,更主要的是让他融合中西文化的精粹,成为一件优秀的中西合璧。看着手握麦克风,挺拔英俊的儿子,我想这个愿望也许正在悄悄地实现着。